油 缘
——记中国科学院院士、河南省科学技术杰出贡献奖获得者陈俊武
□河南日报记者尹江勇 刘晓波
3月16日,又是一个周二,和往常一样,94岁高龄的陈俊武院士早早来到中石化洛阳工程有限公司的办公室。办公桌上,国内外最新的科技文献和研究报告摊开着,关注世界科技前沿发展态势是他每天的功课。
窗外樱花绽放,他的思绪飘飞。
这个春天,作为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石化集团公司科技委顾问、中石化洛阳工程有限公司技术委员会名誉主任的陈俊武,收获了河南省科学技术杰出贡献奖。
自1949年投身石化行业至今,这位可敬的老人与共和国风雨同舟:他是我国催化裂化工程技术奠基人、他耄耋之年仍为国家石油替代战略研究新的技术路线、他从能源消费角度超前研究并建言国家碳排放政策……每一步,他都踏准了共和国发展的脉搏;服务国家需要,是他一生坚守的信条。
回望过往,这位国宝级科学家只说了6个字:“我与石油有缘。”
“从加入中国共产党的那天起,我已做好以身许国、一生献科学的准备了。”
时间回溯到1949年10月,人们还沉浸在新中国成立的喜悦中,年仅22岁的陈俊武从福州老家出发北上,辗转8000多公里后,他抵达辽宁省抚顺市的一个人造石油厂。
这是一个黑乎乎、灰蒙蒙,空气中夹杂着呛人煤焦油气味的小城,有什么魔力吸引着毕业于北京大学工学院化工系风华正茂的陈俊武?
原来,大学二年级时陈俊武曾到这家人造石油厂参观。痛感当时的中国石油工业落后,他暗下决心:“我学的是化工专业,让国家石油工业强大起来,就是我的责任。”
初到这里,只有荒凉残破的厂房,技术资料匮乏,生产条件也十分简陋。陈俊武却像发现了宝藏,一头扎进车间进行技术革新,弄不清的问题就向专家请教,向工人师傅学习……一次次大胆革新相继取得成功,让才华横溢的陈俊武迅速脱颖而出。
1956年4月,陈俊武光荣地加入中国共产党。“从加入中国共产党的那天起,我已做好以身许国、一生献科学的准备了。”他说。
为国家奉献才华的机会很快到来。1960年3月,松辽石油大会战打响,大庆油田横空出世。
刚甩掉缺原油的帽子,炼油的难题又拦在了眼前。我国天然原油成分复杂,通过简单加热蒸馏,可以得到10%的汽油和20%的柴油,剩下的重油和渣油却只能沦为烧火取暖的燃料。
解决方案是现成的,通过一种叫作催化裂化的工业装置,可使占大庆原油份额30%以上的蜡油在催化剂的作用下变成汽油、柴油。然而,这样的核心关键技术被西方严密封锁,想得到它千难万难。
怎么办?只能自力更生。1961年年底,原石油工业部决定开展流化催化裂化、延迟焦化等5项炼油工艺新技术攻关。时年34岁的陈俊武,受命担任我国第一套流化催化裂化装置的设计师。
整整4年,陈俊武和同事们常常一天伏案十几个小时,脑子里全是数据和方案。1965年5月5日,由我国自行设计、关键设备自行制造、自行施工安装的流化催化裂化装置投料试车运行成功,一举带动我国炼油工业重要技术跨越20年,接近当时世界先进水平。
这项成就的贡献有多大?一组数据足以说明:我们今天使用的近70%的车用汽油、40%的丙烯和30%的柴油,都来自陈俊武等老一代科学家所研发的催化裂化工艺。
在快速发展的世界炼油工业行业,每隔5至6年就会出现一次大的技术突破。技术落后就意味着关系国计民生的重要资源要受制于人,这既是国家需求,更关乎国人尊严,激励着陈俊武一路探索、执着前行。
1982年,兰州炼油厂50万吨/年同轴催化裂化装置投产,荣获1984年度国家科技进步奖一等奖和全国优秀设计金奖。
1985年,由陈俊武担任国家“六五”攻关组组长并指导开发具有自主知识产权的渣油催化裂化技术在石家庄炼油厂实现产业化,并于1987年荣获国家科技进步奖一等奖。
在陈俊武等几代石化科技工作者的共同努力下,今天的中国,已经建成上百套各种类型流化催化裂化装置,总加工能力接近2亿吨,成为仅次于美国的世界催化裂化技术强国。
作为顶尖的科学家,眼里不仅仅有技术,更要统揽能源发展战略全局,看透未来的方向。
20世纪90年代,我国石油进口依赖度接近50%,即将触碰国际上公认的安全警戒线,“将来石油少了,我们要怎么解决补充替代问题?”陈俊武将研究方向转向了国家石油替代战略。
他主持完成了甲醇制烯烃(DMTO)技术工业放大及其工业化推广应用,为我国煤炭资源深度转化利用开辟了全新技术路线。2015年1月,DMTO技术荣获2014年度国家技术发明奖一等奖。
退而不休,陈俊武的创新钻研仍未止步。出于科学家的责任,耄耋之年的他开始对一个并非自己研究领域的课题产生兴趣:全球气候变化和碳排放问题。
从2011年开始,陈俊武与同事合作连续发表了9篇关于中国碳减排战略研究的相关论文,并历时3年写就24万字的《中国中长期碳减排战略目标研究》专著,他提出的碳排放峰值与2014年国家向国际社会承诺的数值高度契合。
一位政府部门负责人看到专著后询问:“陈院士是承担了相关研究课题吗?”当得知这是陈俊武自掏腰包的研究成果后,他除了惊讶,唯余满怀的敬意。
“吃一、看二、眼观三,创新的带头人就是要不断发现和思考新的问题。”
“这一生,我一直在前进,创新的思想始终没有停顿,很多时候都是出于兴趣,总觉得一项新技术完成了还意犹未尽。”在陈俊武看来,创新永远没有交卷的时候,“吃一、看二、眼观三,创新的带头人就是要不断发现和思考新的问题。”
1969年底,陈俊武随原石油工业部抚顺设计院搬迁到位于豫西山区的洛阳市宜阳县张坞乡竹园沟。当时,国家钢材匮乏,资金紧张,新建炼油装置十分困难,陈俊武陷入沉思:能不能设计一种投资少、上马快,对原油只需中等程度加工的炼油装置呢?
他大胆提出了蒸馏—催化联合装置的设计技术革新方案,即把原油蒸馏和催化裂化两个装置合二为一,简称“一顶二”。1972年,这套革新型装置在辽宁锦州试运行成功,随后又在林源炼油厂、沧州炼油厂等生产企业建成投产,为国家解了燃眉之急。
畅游在创新的海洋中,让陈俊武无比兴奋。但他更期盼整个行业中有更多人与自己同行,共同发掘未知领域的宝藏。
1982年原石油工业部组织炼油新技术科技攻关大会战,陈俊武被任命为催化裂化技术攻关组组长,承担了部里交给的国家“六五”攻关课题——“大庆常压渣油催化裂化”技术开发并实现产业化。
这是一项巨大的系统工程,在陈俊武带领下,一批科研设计院所、高等院校和企业共同参与攻关,各显所长,合作共赢,创新成果源源不断。3年后,具有自主知识产权的渣油催化裂化技术顺利在石家庄炼油厂实现了产业化应用,他们交出一份圆满答卷。
“我个人的力量微不足道,协同创新是大兵团作战,成功归于集体。”回想起那段岁月,陈俊武觉得自己非常幸运,这是一个伟大的时代在支持着他。
这种开放包容的学术氛围被他一直保留下来。“陈院士当领导时,研究人员跟他讨论问题都很‘随便’的,我们习惯了推门就进他的办公室。”国家设计大师、公司首席专家刘昱告诉记者,在陈俊武面前,大家有什么想法都可以无所顾忌说出来。他从来不会因为谁的意见跟自己不一致而排斥对方。
就像被磁核所吸引,研究人员总喜欢围绕在陈俊武身边,这里会形成一个拒绝封闭、拒绝保守、鼓励交流、激励创新的强大“磁场”,一个个奇思妙想迸发出来,最终化为引领炼油产业跨越发展的技术奇迹。
在炼油新技术科技攻关大会战中,陈俊武的攻关组还承担了一项任务,要在上海高桥炼油厂自主建设一套全新的催化裂化装置。反应器和再生器的型式既要同轴又要高效再生,是当时多个国家都在研究的难题,陈俊武陷入冥思苦想。
忽然,一个想法火焰般点亮他的思维——何不把同轴式和烧焦罐嫁接在一起,二者取长补短呢?在攻关组中几经讨论,一个快速床与湍流床气固并流串联烧焦设计方案就这样诞生了。
1989年,既有同轴结构又有高效再生的100万吨/年新型催化裂化装置在上海炼油厂建成投产,标志着中国炼油工业跃上了新的台阶。
一年后,这一凝聚了中国科研人员智慧结晶的新型装置模型送往北京参展,先进的工艺设计一亮相就惊艳了各国科学家。震撼过后,他们不吝送上热情的赞扬:“这是工业装置,也是艺术作品,是现代科技与美学意识的融合。”
“我站在别人的肩膀上,别人再站在我的肩膀上,我希望自己做的事情将来有人接力干。”
相比于自己事业的成功、人生的精彩,陈俊武更在意石化行业的年青一代能否接上茬。燃烧自己、淬炼青春,只为选好行业接班人。
“我站在别人的肩膀上,别人再站在我的肩膀上,我希望自己做的事情将来有人接力干。”1992年,在陈俊武推动下,由中国石化总公司举办的第一期催化裂化高级研修班正式开班。只要是在石化行业一线工作5年以上的高级工程师,不论年龄大小不论哪家单位,一律可以参加入学考试。
与不拘一格、有教无类的招生政策相反的,是极为严苛的教学风格。研修班第三期学员、中国石化安庆石化公司副总经理宫超在入班第一天就体验到了魔鬼训练:“封闭管理、突击补习,课堂上不准交头接耳,不准溜号,甚至课后看电视都成了一种奢侈。”宫超后来才明白,陈俊武这样做是响鼓重锤,他不允许自己培养出一个“半成品”交给国家。
魔鬼式培训结束后,陈俊武还为每个学员量身定制“大作业”,每一份作业有200页之多,陈俊武都要逐字逐句地批改。当年高研班学员做大作业的流化催化裂化装置,迄今还有20多个在国内运转,而今天由这些学员负责完成的行业项目已经超过80个,每年创收超60亿元。
每每念及恩师,高研班学员、石家庄炼化原副总经理刘晓欣总会想起宋代著名文学家范仲淹的散文《严先生祠堂记》里的一句话:“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的确,陈俊武身上老一辈科学家的特质非常明显,胸怀利国利民大事,不计一时一事得失。在他的人生词典里,没有“私利”这个词。
2014年,按照级别待遇,公司领导在规划新住房时给陈俊武安排了一套180平方米的安置房,陈俊武硬是谢绝了领导的“好意”。
大女儿陈玲刚进公司是铆工,又脏又累,陈俊武当时是公司的总工程师,她想让父亲帮着说情给自己调岗,陈俊武毫不留情面地拒绝了。“他是个很正的人,对不正之风非常反感,父亲的教诲让我们终身受益。”陈玲说。
绚烂至极甘于平淡,是一种人生境界。
“要多接触一些文学与艺术才好,这有助于拓展自己的思路,甚至会带来一些科研上的灵感。”
科学是理性的化身,但站在“科学金字塔”塔尖的科学家们,很多都有感性的一面。
耄耋老翁忆平生,有志年华事竟成。亦老苍天情未了,扁舟浩海又启程。
这是陈俊武所作的一首抒怀诗。生活中的陈俊武除了钟爱古诗词,还是一位古典音乐“发烧友”,甚至会熬夜看足球世界杯决赛。他的家中除了专业书籍,还有大量哲学、历史、地理、文学方面的书。
陈俊武常说:“搞科研、搞技术,不可局限在理性思维上,要多接触一些文学与艺术才好,这有助于拓展自己的思路,甚至会带来一些科研上的灵感。”瞧,即使是娱乐,他也忘不了科研。
在中石化洛阳工程有限公司,还流传着陈院士“打卡”国家图书馆的故事。2020年9月15日至19日,陈俊武利用在京参加会议的间隙,抽出时间专门来到了他多年心心念念的国家图书馆。“那里可能有国外最新的文献信息资源,必须去一趟。”
初秋的阳光,勾勒出陈老端坐在书桌旁翻看文献的背影,成了国图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得知陈院士已经93岁,工作人员被他活到老学到老的精神深深折服,专门为他办理了一张电子借阅卡,可以在家访阅最新学术动态,陈俊武也成了国家图书馆年龄最大的图书借阅人之一。
薛重五是陈俊武院士事迹宣讲团成员。这几年,从大学到幼儿园,他前前后后宣讲了近40场,受众1.3万多人。“每到一处都会掀起学习陈院士的热潮,陈院士收获了很多‘粉丝’,青年就应该追这样的星。”薛重五感慨地说。
“陈院士是一位慈祥睿智的长者,他告诉我无论是选专业还是以后发展,都要以国家需要和技术前沿为目标。”今年春节过后,南京大学化学工程系大一学生姬祥慕名来拜访陈院士。陈俊武以亲身经历勉励姬祥:跟上祖国发展的节拍,将来一定会大有作为。
“人这一生需要在临终前回答一个问题,我为人民做了一定工作,我为国家做了一些奉献,我觉得这就满足了。”这就是陈俊武科技报国的初心,时刻践行,从未止步。
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时至今日,94岁高龄的陈俊武仍然坚持工作。在他书桌上,北京大学河南杰出校友的奖杯熠熠生辉。恍然间,他依旧是70多年前,那个满怀热血、挥洒智慧、为国解忧的风华少年。
(《河南日报》2021年3月19日第一版、第五版)
供稿人:办公室